
一八二也可寫作182,不讀壹佰捌拾貳,讀作幺八二,這個普通的數(shù)字是我家鄉(xiāng)的名字。
新疆阿勒泰一隅,福海燈塔以東,過了三號橋,就是182地界。
以前,從三號橋到182的路兩邊是光禿禿的戈壁灘,塵土飛揚。13歲,初三那年,我第一次從這條路出去,到182以外的世界。坐著大班車到農(nóng)十師師部北屯參加入學(xué)考試,記得車身晃得厲害車內(nèi)很擠很熱,我第一次暈車。
182中學(xué)有悠久的傳統(tǒng)——義務(wù)勞動,也稱勤工儉學(xué)。學(xué)生從五年級起就參加各種力所能及的勞動:植樹、削甜菜、收葵花、敲葵花盤、裝大白菜、拔野果子、打土塊……上了初中,學(xué)校給我們班分了塊地,種的是葵花,每當雜草像葵花桿一樣高時,班里就停課集體去拔草澆水。
植樹的主要地界就是進出182的路左右。每年春秋兩季,學(xué)校停課,短則三五天,長則一周。這條路往往迎來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刻,自行車大軍浩浩蕩蕩,人聲鼎沸,車鈴大作,生機勃勃。
路位于團部的西北,是風(fēng)口,長達半年的西北風(fēng)由此進入,卷著沙粒,打在臉上生疼。小樹苗到底還是細嫩,活下來的是少數(shù),來年再重新植。
從五年級到高中停辦離開,4年里,這片林子還是沒成什么氣候,勉強活下來的也是些被風(fēng)虐得東倒西歪的細麻桿。
二十年后,從三號橋回182時,終于,道路兩邊有了成片的防風(fēng)林。一年夏天,車駛?cè)脒@條綠樹夾邊的道路時,竟感到如此陌生,頭腦一時恍惚,這是走到哪兒了?怎么不認得路了?
車再行片刻,遠遠看見著名的地標——182中學(xué)土黃色的老教學(xué)樓,哦,原來到了!
駛?cè)敕里L(fēng)林從學(xué)校操場邊直行,遠遠地能清晰地看見路盡頭那端的太平間,心頭一緊的關(guān)頭,路知趣地向左一拐,就進團部了。
一條由西向東的大路將182團部分成南北兩半。
學(xué)校、醫(yī)院、機關(guān)還在老地方;以前的老門市部變成了銀行;以前的市場變成了四層居民樓;以前的加工連變成了自來水廠。
貳
從四連向右轉(zhuǎn),一路南下是烏倫古河、頂山,還有一連、二連、三連、九連。
烏倫古河濕潤的小氣候使得河岸兩邊古樹森森。小時候,父親趕著馬車帶我去二連走親戚,有很長時間都在樹林里穿行,能看見黑黢黢的老樹根和長相古怪姿態(tài)扭曲的老樹,我總是嚇得趴在馬車上一動不動,總感覺那幽暗的林子里要竄出一條狼或一頭野豬。
有一年義務(wù)勞動,全校師生坐著敞篷車——拖拉機55來到了這片樹林。走近烏倫古河河畔,才發(fā)現(xiàn)她如此迷人。我們在樹林里打鬧,摘野蘑菇,坐在坡地的樹蔭下吃自帶的午飯,就像野炊,這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次義務(wù)勞動。
成年后得知,烏倫古河兩岸這些貌似胡楊的古怪樹種學(xué)名為古旱柳,是河谷土樹種,最長的樹齡有300年。
蘋果樹、海棠果樹也只能在河南的土壤里成活,一連二連三連九連那果香迷人的蘋果園在我眼中簡直是幸福的天堂。
每到夏秋,在家門口天天盼著騎著自行車賣蘋果的人,有時買到酸倒牙的青蘋果也非常珍惜地慢慢吃,一個青蘋果啃一天。
從河南連隊來的同學(xué)衣著用度能與團部同學(xué)媲美,個個昂首挺胸臉上寫著傲嬌;而河北連隊的孩子似乎總是舊衫灰褲毫不起眼。
河南富足得益于烏倫古河。烏倫古河,蒙古語,意思是“云霧升起的地方”。河流從西邊的青河縣發(fā)源,東行從頂山腳下流過,最后注入福??h的烏倫古湖,是少有的從西向東流向的河流。
在九連附近,烏倫古河建有一個大壩,大家就把這里叫河壩。
河壩在我記憶中是浪漫的代名詞,歷屆182中學(xué)的學(xué)生最期待的莫過于去河壩野炊。直到初三,我才跟同學(xué)們第一次去河壩野炊,作為畢業(yè)之游。
野炊的準備工作很繁瑣,誰帶鍋,誰帶米,誰帶菜,誰帶油鹽……還要有足夠多的自行車,男生騎車,車座后載著女生,自行車排成長隊迎著朝陽出發(fā),這難道不是少年少女們心目中最浪漫的場面嗎?
叁
父親曾講過許多關(guān)于河流險情的往事,在父親17歲初來乍到時,被烏倫古河里的魚群震驚了,從饑餓的老家跑到幾千里外的戈壁灘,原來這里竟有這么豐足的食物——魚。
在182長大又遠離她的人,最想念的就是182的魚,被津津樂道的是五道黑,學(xué)名赤鱸,成人巴掌大小,背上有五條黑道,肉質(zhì)鮮嫩。
夏天傍晚,父親把網(wǎng)下到大干渠里,第二天上午把網(wǎng)取出來就會有一盆活蹦亂跳的魚。有時澆地,魚兒會鉆進大粗水管順著小渠道流進田地,只要聽見地里有撲撲騰騰的響聲,母親就會大呼小叫地叫我趕緊拴狗,因為這時狗兒總是竄在我們前面撲進地里捉魚吃!
冬天春節(jié)前,母親總是約上鄰居阿姨背上空尿素袋,到水庫冬捕現(xiàn)場去買魚,往往早上出發(fā),傍晚才回來。我便站在自家門口一遍遍張望,想不通明明就在眼前的水庫怎么走起來那么遠。有一年母親們運氣極好,冬捕的魚多,裝載的車拉滿了,像筷子一樣長的魚都不要了,母親和阿姨各自撿了滿滿一袋子魚,省下了近百元!
這片水產(chǎn)豐富的水域——頂山水庫是我眼中的海。
每天,只要站在家門口,就能目送太陽緩緩地落入水庫,夕陽金紅色的光芒將天空與水面染紅,真是“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那時,我認為太陽是落在了水庫那邊的八連,八連就是太陽落下的地方。
水庫有多大,在我兒時記憶里水庫占據(jù)了半個世界。
從團部騎車去五連,一大半的路都是沿著水庫邊走,走到看不見水庫的地方就是要進團部了。
直到30多歲第一次站在海邊,在心底,才重新定位了水庫的大小,但在182,它依然是我的海。
水庫建有一個水電站,位于進出五連的路上,轟鳴的激流從長長的坡道飛濺滑落,形成龐大的旋渦兒,水流頓時有了顏色,白花花的卷起,狠狠地跌碎,氣勢磅礴。
最神秘的連隊是七連,在兒時有限的想像中位于團部西南方向的七連仿佛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到底什么樣?直到二十年后,我終于到七連溜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七連原來很小。
我從來沒有去過八連,卻又最熟悉八連,它就在水天一線夕陽西下的地方,每天都能與我目光相接。
十一連,十二連,它們是陌生的,在模糊的記憶里,有這兩個連隊嗎?到底是哪一年忽然多出這兩個連隊,聽說十一連被建成團場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模板。
最有歷史感的當屬十三連,位于團部正南,一片陽光最好的沉寂土地。從十三連可以望見頂山斷崖,高高低低的墳冢,標識著生與死的永恒主題。
小時侯,聽到十三連就懼怕,每次父親去給爺爺上完墳回來臉上總是掛著淚痕,幼小的我將那里看作悲傷的荒野。
當我最親愛的奶奶和爺爺都沉眠于此后,我不再害怕十三連,這里可是有最疼愛我的人呀。
近年來,十三連也大興土木,有水泥砌的小院,有彩色磁磚砌的小屋子,地下長眠的團場人也都趕上了城鎮(zhèn)化。
去年掃墓時差點迷路,忽然冒出的大片葵花地將十三連包圍了!呵呵,想想向日葵仰起金燦燦的臉圍著十三連轉(zhuǎn)圈時便倍感欣慰——花海紅霞,清風(fēng)斷崖恰是最好的守護。(煉焦一車間 張豫新)